日东升 阅读 409人间第一情
文字|旭日东升
疯 娘 的 爱
“你娘是个疯子！”
从我开始记事到上小学、初中，村子里面和我同样大小的孩子们就经常这样对我喊着。
娘是一个命运多桀的人。自从我开始记忆时起，娘就常常的神智不清，总是无休止的自言自语，浪哭浪笑，悲喜无常。娘姊妹三人，家里无有男丁，加之外公去世的早，家里日子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所以在娘的心里特别看中的就是男孩，因此我从小就是娘心里的宝贝儿，她尽管神智不清，却是无比的疼爱我。不管春夏秋冬，无论天晴下雨，只要出门，怀里始终抱着我。
我的幼年大都是在娘的怀里和娘一起东奔西跑的。随时随地只要娘一声呼唤，窗台上，门槛下，我都会趴着钻出来，投身在娘怀里。一年四季，只要娘出门，怀里一定抱着我。一路讨要，甚至去偷去抢，只为给我能弄到一点能吃的东西。娘常常披头散发，破衣烂衫，脸上满是污垢，穿一双满是窟窿的烂鞋，都没有了鞋帮，身上散发着难闻的味道，路人见了，唯恐躲避不及，一个个捂着鼻子，像是遇见了瘟神一样。怀里的我瘦的皮包骨头，无论手脸，几乎从来没有洗过，鼻涕吸溜的老长，身上穿着一件破褂子，到处都露着棉絮，袖口上，衣襟子上垢甲一层层的，油光发亮，硬光光的。只是一味的哭嚎，总是吃不饱。由于娘长时间疯跑在外，吃不上饭，营养不良，加之又抱着我，也是瘦弱不堪，见我哭闹，时不时的把她那早已干瘪的奶子放到我口中，想要止住我的饥饿，让我停住哭闹，然而我嘬不到奶水，仍是哭闹不休。
在那些和娘一起相伴的日子里，我是最幸福的，娘也最幸福的。尽管娘是那么的不谙世事，尽管我什么也不懂，但那毕竟是母亲的怀抱，在我的幼小的心灵里也像别的孩子一样享受到了那个怀抱里的温暖。随着我和娘的不停的辗转在外，家人的难以寻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娘带着我都没有回家，家里人已经完全绝望了，打算放弃寻找。左邻右舍中有人对爷爷奶奶说：算了，别找了，就当没有过那娘儿俩！当时的情景就是任我们娘儿俩自生自灭，生死勿论了。其实只要娘抱着我才是最安全的，也许在她那混沌的意识中，我就是她的唯一，她的所有。无论怎样的流浪，娘从来没有抛弃过我。唯一的一次是后来听邻居的婶子们说，我是真的命大，命硬。在几里外的一个水库边上，可能是娘一时糊涂，也可能是因为饥饿，用树枝和烂布条将我捆绑在一棵树上，然后就没有了她的踪影。在我被人发现时，听说我当时一只手摇着一只烂袜子，一只手拿着一片糊了的饹馇，树下一只恶狼虎视眈眈，多亏了一个锄地的乡党伯伯撵跑了恶狼，将我解救了下来。当时的我竟然毫无惧色，笑声咯咯。在那位乡党伯伯迟疑不决时，娘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将我紧紧的抱在怀里，向人家怒目而视，全然没有一丁点感激之意。最后人家说：唉！可怜人，甭计较，这人是个疯子！尽管娘的神智不清，可是她却总是记着回家的路，无论去了哪里，无论什么时候，家的方向却认的很准。
随着我一天天的长大，娘也慢慢的抱不动我了，家里人也把我看的很严了，尽管我很向往娘的怀抱，娘也极力想抱我出门，却是已然不能了。那一刻，我的心里满是渴望，娘的眼里却满是哀怨，无可奈何。尽管娘的眼里满是泪花，脸上写满了焦急，可是在家人的不断的呵斥指责甚至驱赶下，娘只能默默的离去。十天半月之后，每次娘匆匆的回家，在没有家人看管的间隙，总能在破烂的衣衫下掏出几个腐烂了的苹果，梨子之类的水果，而且是脏兮兮的，甚至还有几个沾满了污渍的一分二分的硬币。那时刻，我很高兴，拿着娘在衣裳上擦了几下的苹果啃去烂的部分，然后就尽情的享受起来。娘在一旁看着我贪婪的样子，抚摸着我的头，微微的笑着。我知道，那一刻是娘最高兴的时候，也是娘最好看的时刻。
渐渐的我上小学了，也懂事了许多，娘常常跟在我后面，送我到学校。同时我也在周围同学们鄙夷的目光中感到了自卑，在同学们一天天的起哄中感到特别的憋屈，觉得这一切都是娘带给我的，于是我很讨厌娘跟在我身后。然而娘还是偷偷着跟着，我快她快，我慢她也慢。有时甚至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也不管别人的起哄嘲笑，拿出几个已经腐烂了的苹果，硬塞到我的口袋里。那一刻，我很气愤，觉得娘带给了我很大的屈辱，把那些烂苹果用力的扔到地上，迅速的走开。娘又立即捡起来，双手捧着苹果，在身后喊着我的乳名，嘴里无声的嚅嚅着，眼泪在眼里打着转儿，身子微微的颤抖着。周围的娃们喊着叫着：疯子来了！疯子来了！我气的全身发抖，小脸憋得通红，向他们骂着：你娘才是疯子！心底却恨不得把娘立即撵回家，从此不再见她。而且放学回家，爷爷奶奶让我给娘端饭，我直接就拒绝了。奶奶说：娃呀！再不好那也是你娘啊！怎么说你也是她身上的肉啊！那时我根本理解不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甚至还怪奶奶多管闲事。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娘的病情也在家人的照料下慢慢的稳定下来了。出门的时候少了许多，人也精神了，只是神智时好时坏，眼神里有些漠然、呆滞。时常爱用针线缝补衣服，而且都是小孩的衣服总是爱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撕烂，比比划划，缝好了拆开，拆开了又缝，乐此不疲。娘本身就是一个爱干净的人，爱照镜子，爱梳头洗脸。听家人和邻居们常说娘年轻时候很爱好，也上过学，至于什么时候得上了病，还是不得而知。
当我一天天的长大，慢慢的也明白了许多事理，也就体会到了娘的人生的可怜，娘的生存的艰难，我也渐渐的从心里接纳了娘，因为我知道我终归还是娘唯一的儿子，她本来就是我的亲娘。记得有一次我和邻居家的孩子打架，家里正好没有别的大人，邻居家的大人怒气冲冲的进院里，拉着我的胳膊打了几下，娘听到后一阵风似的冲到了我前面，张开了双手把我护在了身后，嘴里含混不清的说着什么，混乱中头上脸上被人家打了几下，那会儿娘威武得就像一个发怒了的老虎，头发凌乱，眼圈发红，全然不惧邻家人的打骂，倾尽全力的抵挡着邻家人的肆虐，最终邻家人在娘的愤怒声中悻悻的离开了。而后我看到，娘的头发掉了几绺，娘的额头肿了个包，娘的嘴角有着一丝血迹。从那一刻起，在我幼小的心底真正有了娘的位置。我从那一刻起才真正的懂得了娘似乎不是疯子，她知道爱我，知道保护我，知道我是她的儿子。为了儿子，她可以舍弃一切，为了儿子，什么都不会畏惧。
我终于上初中了，娘的病还是时好时坏，身子骨也削瘦了许多，两鬓上也有了很多的白发，唯一没有改变的是每次娘看我的眼神，那种眼神是非常温柔的，眼底里很清澈，没有一丝的浑浊。当我每每站在娘面前时，娘流露出来的那种疼爱，那种不舍，口中始终叫着我的乳名。那一刻，我的眼泪流淌在心底里，我不由自主的拿起娘手中的梳子，仔细的给娘梳梳头；握着娘瘦如干柴的手，给她剪剪指甲；看着娘吃着我端给她的饭，吃得很香很慢，我的抽搐的心才有了些许的安慰。
记得我走上社会开始打工后，第一次挣到钱就先给娘买了一身新衣服，回家给娘穿上时娘很高兴，在身上不停的用手比划着，抚摸着，不时的冲着我笑，她的眼里闪着一丝泪花。我知道那是娘最快乐最开心的时刻，因为她最爱的儿子已经懂得关心她报答她了。可是新衣服娘仅仅穿了三天就不见了，我不停的询问她，娘总是低头不语。又过了几天，我给娘端饭时，娘拿出了我给她买的新衣裳，然而崭新的衣服已经被娘拆了，弄得不成样子了。娘拉住我指着她重新缝制的衣服让我穿上。那一刻，我又气又悲，气的是娘毁坏了我诚心诚意给她买的新衣服，悲的是娘竟然自己舍不得穿，重新缝过给我穿。我哽咽了，泪流满面。我不禁在心里埋怨：我糊涂的娘啊！我的疾病缠身的娘啊，您的心啥时候才能操完啊？您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您已经不需要再为我担心了！然而，混沌不清的娘怎么能知道这些道理啊？
我不仅为我、也为我的糊涂的娘而暗自伤心。
我印象最深的是在我结婚那天的前一天，我告诉娘我明天就要娶媳妇了，半晌，娘怔怔的看着我，继而又点了点头。娘笑了笑转过身用衣襟拭了拭眼睛，然后又是一副漠然的表情。第二天，在我娶亲回来时娘爬在屋子的窗前，一动不动的看着我的妻子，我看到泪珠又打湿了她的眼睛，当她看到我在看她时，默默的转过了头，掩饰似的用手捋了捋额前的白发。当司仪大声的喊着二拜高堂时，我的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可怜的娘因为有病只能抚摸着窗棂看着院里来来往往的人们而置身于外，属于她的那间小屋将我们母子无情的隔离开来，那一瞬间，我的心里空落落的， 仿佛 一切都成了空白……
几年后，当我有了儿子的时候，我特意把儿子抱到了娘的面前并告诉她这是她的孙子的时候，娘一言不发，只是特意的岔开了孩子的双腿看到是个男孩时，娘亲了亲孩子，抱在怀里用她的脸挨着孩子的脸，很轻柔，很专注。她看着孩子的眼睛就像小时候看我一样，那种欢喜，那种疼爱的神情让我刻骨铭心，那一刻在娘怀里的仿佛就是我一样，我深深的感觉到，娘是把孙子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她是想把自己全部的爱完全释放出来，但是娘只是嚅了嚅嘴，没有说出什么。只有脸上的两行眼泪滴在了孩子的身上。
儿子渐渐的大了，上学了，也懂事了。每当我看到儿子放学回家跑到娘面前叫一声奶奶时，娘仿佛年轻了许多，那种多年以前的精气神又回来了。当我出门打工回到家中时，看到娘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自己的小房子里，那种冷清，寂寥时，我的眼泪就会不由自主的掉下来。望着娘满头的白发，望着娘满脸的皱纹，我想起了一首歌里唱到的：
……
是不是我们都不长大
你们就不会变老
是不是我们再撒撒娇
你们还能把我举高高
……
十年前家里盖了新房子，娘也随我们一起搬过去了，娘仍是一个人住着一间小房子。刚到新房的那天，娘显得很高兴，在全新的房子里来回的看着，抚摸着，脸上流露出了微笑。娘已经很久都没有过笑容了，一段时间里总是很沉默寡言。那天娘终于告别了她那独自一人呆了几十年的小房子，离开了那座土炕，夜里再也没有了老鼠的惊扰和蚊子的叮咬。记得那天的傍晚，娘特意走到大门口看着门外广场上的邻居们，看着西边天际里那一缕灿烂的夕阳。左邻右舍的婶子们和娘打着招呼，娘竟然知道了点头应答。听到她们以很怜悯的语气问候娘时，我的心里酸酸的，她们曾经都是同龄人啊，相比之下娘的境况和她们却是天壤之别。我的眼里湿湿的，一瞥之间，我也看到了娘的眼角也挂着两行清泪。
两年前，儿子考上了大学，已经年过不惑的我因为生计又常年在外东奔西走，幸好家里有妻子和老父精心照顾着娘，娘的身体竟然慢慢的好了起来。今年暑天回到家里，看到娘正在打扫院落，精神饱满，只是头发花白，步迹略有蹒跚。当娘看到我风尘仆仆的出现在她面前时，娘微微一怔，看我的目光好像已经没有了以前的呆滞，很明亮，很慈祥。我紧走几步搀着娘的胳膊，热切的叫了几声娘。娘微微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娘看着我鬓角上的白发，用手拭去了我脸上的泪水，叫着我的乳名。我不禁哽咽了，我强忍着心中的酸楚，跪在了娘的脚下……
天大地大，世间娘恩最大。尽管她是疯娘，可那也是我的亲娘啊！娘啊！没有你那有我！没有你那有家！我深深的知道，娘虽然疯癫，可依然是爱我的，她老人家的心无时无刻都在我的身上。乌鸦能有反哺之心，羔羊尚有跪乳之意，而我作为人子，岂能亵渎了人间的大爱？俗话说：百善孝为先。尽管我娘是个疯子，可是她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对儿子的那份爱是一样的纯洁，是一样的宽广。我在心里暗暗发誓，在娘的有生之年，一定要尽我所能，让我这苦命的娘好好的活着，而且活得更好，直到她老人家油尽灯枯的那一天。
我爱我的疯娘，惟愿娘永享这世间的暖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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