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以老年荣兰的回忆视角，诉说这一场真实的梦境。
颓然的叹息从苍老的声音里挣脱而去，跌破映着棂窗翠柳的水月镜花，影碎，却只一瞬便又拼圆那自暴自弃的奢靡，然而游园惊梦，毕竟成空。
翠花已然逝去许多年了，我却仍旧觉得她不过走了几月，几天，甚至只是几个时辰。世事几轮翻覆，荣府终是衰了。树倒猢狲散，人去园已空，我也老得教不动书。怀旧最是衰老的表现罢，如今我总喜来这园中走走看看，寻着点过往的气息，现在的荣府破败却不凄凉，寂静又不失风韵，倒是远比表哥在时那日夜笙歌的样子讨喜。
念往昔，这荣府似是飓风的中心，浑然不觉外界的乱世风波，牵着这园中的人儿们，坠入慵懒的沉堕。吴侬软语里暧昧弥漫，缕缕鸦片香萦绕着咿呀唱词，愈发催得人懒，不知今夕何夕。
“死”的人都好好死着，或是在三尺软塌上搓着烟泡，或是在麻将细碎里输赢些赏银，像被人啐了口的浓痰，却不自觉有多令人作呕，依旧甜蜜的挨过日夜，在烟香袅绕里寸寸腐化。
“活”的人却都不甚舒坦，只觉这日子真真是要把人淬出血泪，再被逼着自行灌下，终消瘦得只剩一把皮包骨，撑着貌似光艳的躯壳，游荡在荣府的繁华景致里，比那肥硕的“死人”更像具行尸。日是荣府的日，月是荣府的月，终日里对着那日月，惦着外面的日月，麻木无泪，饮鸩止渴，清醒的自欺欺人。
浑噩中看不透，看透了放不下，放下了求不得，怀揣着罪恶弃暗投明，或说投向另一个不知明暗的去路，逃脱的念头挑衅着骚动着，搅着心中那一汪看似平静的死水，一日更胜一日。直到风浪骤起，终是挣扎着褪下了层死去的魂灵，在一场酝酿已久的逃亡中，离了那死灰色的繁荣坟墓。虽是离了，却总有一根被荣府牵着的丝线，连着血液，摸着脊骨，牵着神经，蛰伏在每一个欣喜或黯然的瞬间，随时扑出来咬上一口，在日里夜里无声的号哭。
我一生无夫无子，无牵无挂，唯惦着的就是翠花，谁想这一惦，就是一辈子。还记得初见，得月楼她身段婀娜的式微，清丽婉转的昆曲儿，一颦一笑牵得一众狂蜂浪蝶的眼球，也看得我好似饮了烈酒三坛，醉得痴迷。她出落得不若凡物，倒像一尊菩萨，眼波流盼，只一瞥就让人忘了与人争与天斗的理由。荣府三千银请她入嫁，我明知这府内吃人的寂寥会让她心肝俱焚，将她的骄傲吞噬得不剩毫毛，我却难拒可与她日日相对的诱惑，成了拖她坠入这坟墓的帮凶。
翠花，你是我的罪，我定拼将一生休，尽君今日欢。
我想了几十年，却也想不通我与翠花间是否是爱情，或许不是罢，爱情是灵与肉，情与欲，我对她虽无干柴烈火的痛快，却是难解的怜与惜，痴与醉。而翠花对我，大抵是种病态的依恋，是心安理得的欣喜和亏欠，对于大多数女人，爱的意思，就是被爱，她将残破的圆满寄托于我，因我看得透她敛藏的悲喜，读得懂她落寞后的傲气。
想想过去的那些年，好似最荒谬的笑话，翠花从声色犬马转到裙钗鬓影，挣脱囚笼却落入真与幻的严刑。我自诩独立清醒，可也坠入灵与肉的纠缠，也曾错付过情与愿，在男人的肉体下盛开。可当我在他人怀抱中回头望见她的眉眼，竟像生生被挖去心头的一块肉，痛得催下泪来。缄默是欲望的傀儡，清白是暧昧的死囚，我曾以为那一瞬的依偎便是永恒，却被燃成灰烬丢盔弃甲。回望这一生，终伴着我的还是她的香水味，她的鸦片味，她歌声里的无奈味，她精雕细琢的厌世和那妩媚柔软的性感。
而今一切都成了过去，活到了这把年纪，也便剥落了些执念，再多去纠缠那些爱与不爱，悔与不悔，都只是叨扰，无甚意义。
人与世衰，音随代舛，只有梦里，你我容颜依稀，一句当年，两依依。也终是看破，这数十载红尘滚滚，皆是渡劫，万勿着相，随缘而已，纵使爱恨痴缠，权倾世间，也不过三尺薄棺，一副麻衣，葬。
恰似这游园惊梦，转眼成空。
回首皆幻影，对面知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