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90年代，莲花味精是很多人记忆里的专属味道，如今却面临再次易主或破产两种结局。 （ICPhoto/图）
（本文首发于2019年10月31日《南方周末》）
巅峰时期，莲花味精曾是全国最大的味精生产与出口基地，产量居世界第一，国内市场占有率高达43.4%，强大到难觅对手。
随着人们健康意识的提升，再加上“味精加热致癌”“鸡精比味精更健康”等谣言，这个曾经餐桌上的宠儿逐渐被替代，整个味精市场开始走下坡路。
抛弃味精的消费者，大部分转投了鸡精、蘑菇精等产品。这些产品准确来说是“味精的衍生物”，除了40%的味精，还含有糖、淀粉、香辛料等物质，“但并不代表其营养价值高于味精”。
上市公司的实际控制人被法院悬赏30万？听上去匪夷所思，却是真实发生的故事。
2019年10月26日，是上市公司莲花味精前实际控制人夏建统45周岁的生日。这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生日，因为8天之前，他被公开“重金悬赏”了。
“提供有效线索，30万就是你的！”10月18日上午，北京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以下简称北京三中院）在官方微博发出悬赏公告，向公众有偿征集被执行人夏建统的行踪和财产线索。
1974年，夏建统出生于浙江衢州的一个小村庄。14岁考上大学，24岁成为哈佛大学历史上最年轻的设计学博士，2009年成为首批入选国家“千人计划”25人名单的学界大牛——早年的公开报道中，他的故事符合最为标准的优秀青年样本。
但是，这些都抵不过他在资本市场的名气。通过资本的腾挪，夏建统构筑了睿康系，渐渐渗透到汽车、足球、新能源等各个领域。商业帝国版图中，最出名的莫过于“莲花味精”——2014年12月，睿康投资及其一致行动人入主莲花味精，成为公司第一大股东，夏建统正式成为莲花味精的实际控制人。
上世纪90年代，莲花味精是很多人记忆里的专属味道，也是河南省的一张工业名片。巅峰时期，莲花味精曾是全国最大的味精生产与出口基地，产量居世界第一，国内市场占有率高达43.4%，强大到难觅对手。
不过，这朵河南项城人曾引以为豪的“莲花”，现在却已在凋零的边缘。2016年，莲花味精改名为莲花健康，三年后的2019年10月15日，莲花健康收到了河南省周口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决定书。周口中院裁定受理债权人国厚资产对莲花健康的重整申请，即日起生效。这意味着，莲花健康将面临再次易主或破产两种结局。
2019年10月18日，微博加V认证的“夏建统”账号连发两条微博，表示“被朋友们的问候轰炸了一天”，并疑似回应悬赏公告，“法律成为被人利用的工具”。
北京三中院的工作人员回复南方周末记者称，法院对外公布的文件是真实的，至于夏建统本人如何评价悬赏公告，“我们也没办法制止”。
“味精大王”的辉煌
看着这些年一栋栋商品楼在原本是莲花味精工厂的地皮上拔地而起，工作了15年的老员工丁芳很不是滋味。
莲花味精的前身是1983年成立的周口地区味精厂，1996年10月在该味精厂基础上整体改制为国有独资公司。
丁芳刚进厂时，莲花味精效益非常好，一个月能拿两三百工资，发完工资还发奖金。1991年底，莲花味精给他发了4000元的半年度奖金。
“每次莲花味精一发工资，项城的物价就会涨，因为工人们领了工资就要买东西，拉动了好多其他产业。”丁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年，项城市唯一的公园就以莲花命名，莲花味精的广告横幅更是摆满了大街小巷。
另一名老员工马霞1988年就进了莲花味精的发酵厂当化验操作员。当时机器昼夜不停地运转着，工人是三班倒，甚至四班倒，“1996年莲花味精面向社会招工，要交一万五才能去上班。”
一组数据见证了当年的辉煌。1983年到1997年的15年间，莲花味精年产量由400吨上升至8万吨，增长近两百倍；产值也由945万元增至22.3亿元，单厂味精产量居世界第一，国内市场占有率达43.4%。
1998年，莲花味精在上海证券交易所上市。对于味精行业来说，这一年远不像歌词中所唱的那样“融融的暖意带着深情的问候”。东南亚金融危机蔓延，走私味精冲击国内市场，味精企业大打价格战，1998年上半年国内味精价格大幅下降。
但莲花味精还是凭借实力站稳了脚跟，成为中国名副其实的“味精大王”。财报显示，1996年-1998年，莲花味精分别实现净利润5500万元、1亿元、1.2亿元。1999年，公司将目标产量定为11万吨，较上年提高37.5％。
深陷亏损泥潭
马霞是在2002年的时候嗅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厂子开始走下坡路了”。
历年主要财务数据也印证了马霞当时的预感。莲花味精从2002年开始出现了业绩震荡，2003年出现上市后的首次亏损。
从2010年开始，莲花味精净利润的变化呈现出有趣的规律性波动——一年亏损，一年盈利。盈利一般在两三千万，亏损则动辄三五亿元。扭亏的年份，大额政府补助和债务重组利得起到了关键作用。直到2017年，这种规律性的波动戛然而止——这一年，公司净利润为-1.03亿元，2018年亏损扩大至3.33亿元。
“味精厂员工万把人，现在都破产倒闭了，好多员工还不一定知道（破产倒闭的消息）呢。”从2013年开始，马霞就不去厂里上班了，平时只是去签个到，“每个月400元的最低生活保障都不能按时发下来，养老金也补不上”。
事实上，莲花味精壮大以后，于2000年前后接连投资了许多和味精主业不相干产业——服装厂、医疗器械厂、矿泉水厂等，数个领域的投资基本都以失败告终，有的还背上了官司。
2014年，夏建统和他的睿康系入主莲花味精，并将莲花味精改名为“莲花健康产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试图用当时最火热的大健康概念力挽狂澜，重塑中国味精第一股的荣光。
仅一年，莲花健康就出资7400万元参与设立莲花智慧肥业、现代农业、优品贸易、深圳前海莲花健康企业管理公司等4家公司。
“莲花味精跨界大健康，跨度很大。”上海至汇营销咨询有限公司专注食品及调味品行业营销运营二十年，其首席顾问张戟对莲花味精非常了解。
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莲花健康在2018财年年报中写道，莲花味精的第一大股东睿康投资和实际控制人夏建统“已被法院列为被执行人名单”。2019年10月25日又发出公告，公司负债达到18.54亿元，资产不足以清偿全部负债，公司存在因重整失败而被宣告破产的风险。
2019年10月25日，南方周末记者联系目前担任莲花健康公司管理人的北京市金杜律师事务所，该律所的媒体联系人表示一切信息以公告为准，其他不便透露。莲花健康董事会办公室则表示，公司破产重组期间一律不接受外界采访。
味精企业的“紧箍圈”
对于莲花味精之败，外界众说纷纭。
莲花味精的主打产品是小包装的味精，供家庭烹饪使用，但从整个味精市场来看，家庭市场份额不断下滑，逐渐被高鲜酱油替代。而在味精的另一主战场餐饮业，莲花味精同样没能打开市场。“味精同质化程度很高，厨师们希望可以拿到味精、鸡精、鸡粉等一整套产品，可惜的是，莲花味精没有及时打出一套组合拳。”张戟说。
淘汰落后产能和趋严的环保政策更是给莲花味精这样的味精企业戴上了“紧箍圈”。一篇题为《味精行业废水资源化利用研究现状及展望》的文章指出，味精行业产生的废水主要有3种，分别是降温废水、稀污水和浓污水。生产1吨的100%味精，会产生10吨到12吨的浓污水，浓污水中含有大量的有机物，对水体和环境会造成不良影响。
味精行业对空气质量也不太友好。2003年，出生在广州的孔琳回老家项城，她在那里念过3个月的小学学前班，那是从小到大，她在项城待过的唯一一段日子。“那味道，我到现在都记得。”莲花味精当时在项城有很多分厂，空气中经常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味道。
治理污染资金投入大，技术要求高，束缚了味精中小企业的发展。2007年和2013年，味精行业迎来两次大洗牌，原来的二百多家企业如今仅剩十余家。东北证券2015年的一份研报指出，目前味精行业阜丰、梅花、伊品三强鼎立，三家占据90%以上的市场份额。
“现在项城已经没有那股气味了。”丁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所有的厂区基本都已停产，地皮也卖得差不多了，只有莲花大道18号的办公楼还有一小部分人上班。
不惟莲花味精，整个调味品行业中，味精的身影都越来越淡。
市场研究机构欧睿国际调研数据显示，2013年至2018年，中国市场的味精消费量已经从114.6万吨下降到89万吨，未来仍将继续下降。预计到2023年，中国的味精消费量约为77万吨。
从味精到鸡精
尽管还有忠实“粉丝”，味精仍难挡落寞的命运，以至于很多人都快忘了，曾经这些小小的白色晶体有着多么高昂的姿态。
以前每到春节，莲花味精厂都会给每个员工发一两斤的味精，“一年都吃不完”。但丁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现在家里已经不吃味精，改吃调味料和鸡精，“人家都说吃味精不好”。
超市里，鸡精调料受到消费者青睐，昔日的“传统鲜味剂”味精而今风光不再。 （ICPhoto/图）
随着人们健康意识逐渐提升，再加上“味精加热致癌”“鸡精比味精更健康”等谣言，这个曾经餐桌上的宠儿逐渐被替代，整个味精市场开始走下坡路，这对莲花健康业绩的影响可谓毁灭性的。
食品工程博士、科普作家云无心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一般来说，味精中99%以上都是谷氨酸钠。谷氨酸钠在被人工提取之前，这种“鲜味”一直存在于一些天然食物中，对人体健康实际上没有什么危害。“我们吃下去的蛋白质在体内消化后也会释放谷氨酸钠，这和味精的谷氨酸钠没有区别。”
只有当味精加热超过120摄氏度后，谷氨酸钠变成焦谷氨酸钠，这才是有害的物质，并且难以排出体外。“焦谷氨酸钠的毒性不大，但积聚在体内可能会出现手震、兴奋及失眠等反应。”四川大学华西医院临床营养科的临床营养师石磊提醒。
“抛弃”了味精的消费者，大部分转投了鸡精、蘑菇精等产品。餐饮业与酒店也纷纷表示，不使用味精是为客人提高健康餐饮体验的举措之一，他们找到了替代品——鸡精。但他们忽略的是，味精本身具有双重性质——既可以作为提鲜产品本身，又可以当作其他调味品、食品的基础原料，绝大多数的鸡精仍含有味精成分。
在石磊看来，这些产品准确来说是“味精的衍生物”，除了40%的味精，还含有糖、淀粉、香辛料等物质，“但并不代表其营养价值高于味精”。
2017年7月12日，欧洲食品安全局发布专家评估报告称，建议食品添加剂谷氨酸和谷氨酸盐（注：其中包括味精的主要组成部分谷氨酸钠）的安全摄入量是每天每公斤体重30毫克。也就是说，对于一个60公斤的成年人来说，每天摄入的味精不超过1.8克。
目前，世界各权威机构的结论都认为味精是安全的。尽管没有谣言说得那样具有危害性，但石磊提醒，消费者还是要注意控制味精的摄入量，“吃味精时需要少放盐，因为味精里面本来就含有一定的钠元素”。如果摄入过多，人们可能出现口渴、血压升高，甚至头晕、头痛的症状。
西南证券2019年10月发布的食品饮料行业研究报告显示，2012年至2018年，调味品、发酵制品制造行业销售收入从2098亿元增长至3427亿元，年复合增长率8.5%，增速稳健，调味品行业目前仍处于发展期。
谈到调味品和发酵制品，总有人把莲花味精和海天味业比较，前者如今资不抵债，后者的业绩却蒸蒸日上。海天味业的产品线覆盖酱油、蚝油、调味酱、醋、鸡精味精、料酒等调味品，在国内的家庭渠道和餐饮渠道分别约占16%和21%的市场份额。而这些主打产品中，不少都含有味精。
“从味精到鸡精，这是中国食品工业技术的一大进步，也是像莲花那样主打味精的企业再努力深耕味精领域也扭转不了的趋势。”云无心感叹，味精企业好好转型，满足市场需求，搭上调味品行业的顺风车还是没问题的。
（文中丁芳、马霞、孔琳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黄思卓 南方周末实习生 阮美婷 嵇亦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