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绿江告诉你:一名志愿军战地记者亲历的抗美援朝

  • 小编 发布于 2020-07-10 15:53:37
  • 栏目: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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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 人民志愿军27军战地记者 孙佑杰

【文字】: 人民志愿军27军烈士子弟 王安民


鸭绿江告诉你:一名志愿军战地记者亲历的抗美援朝

93岁时的志愿军老兵孙佑杰

引子

今年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胜利70周年,我自然想起了鸭绿江。

1952年初秋,我因病自朝鲜战场回国,到了丹东鸭绿江边,我跳下志愿军27军后勤部的汽车,独自一人走在大铁桥上,没人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我心里想的不是“雄赳赳,气昂昂,横渡鸭绿江”的战歌,我在想,那猫也不过九条命,我怎么就活着回来了,我早该死了。

当时,我神魂不定,若不是桥上川流不息的汽车,我就栽进鸭绿江喂鱼了。

(1)

我的故乡在胶东半岛的文登。文登历史悠久,当年秦始皇东巡到这里,“召文人登山”而得名。

东鲁遗风至今在,十万人家读书声。这是北宋大文学家苏轼任登州(今蓬莱)知府时的诗句,说的就是我故乡文登好学的民风。

到了清朝顺治年间,文登人7人同时中了进士,有的父子同榜,有的兄弟连镳,举国上下这才不禁连连惊呼:“文登学!”

佩剑对弯弓,诗书瞭苍穹,这是家乡读书人的自古以来的追求。

胶东是八路窝子。抗战爆发后,文登最先拿起武器抗击日寇的也是一些觉悟了的读书人。1937年的12月,中共胶东特委领导家乡人民在天福山举行抗日武装起义,成立了“山东人民抗日救国军第三军”,不久(1938年的2月),在雷神庙与烟台来的日军激战,打响了胶东武装抗日的第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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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时期的孙佑杰

后来,起义部队到了蓬莱、黄县、掖县一带,创建了山东第一个抗日根据地。这个根据地,既有共产党人,也有国民党人,还有一些民主人士,这叫统一战线。之后,许世友将军从延安来到胶东半岛,直接指挥胶东八路军与日伪作战。

雷神庙战斗在临近的牟平打响,牺牲了几十名战士,消息第二天就传到了文登。当时,我还在读高小,但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它让我懂得了家国情怀的道理。我读文(登)荣(成)威(海)联中时,初一还没读完,我在家乡一名地下党带领下,穿过数道日伪封锁线,辗转到了栖霞的北部山区胶东抗大,成了一名八路军战士。这一年,我刚满18岁。

(2)

胶东抗大隶属于延安抗大一分校。1938年年底,抗大在陕西延长县成立了第一分校。第二年年初,抗大一分校(对外称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随营分校)从延长县出发,途经山西屯留县,来到山东沂蒙山区腹地沂南县。抗大一分校一大队继续东进,到胶东半岛办起了胶东抗大(抗大一分校第三支校)。

起初,胶东抗大设在招远县,由于日伪“扫荡”先后转移了五次,我入校时转移到了栖霞县蛇窝泊镇文石村。

抗日上战场,喜报传故乡;

生要立大功,死就当英雄!

这是我读胶东抗大期间白纸黑字立下的志向。不料,毕业后一纸调令,我成了抗大宣传队的一名文艺兵。我一心一意想上前线杀日寇,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可我是军人,只有服从命令。

原来,胶东抗大刚成立了宣传队,急缺文艺骨干,我有文化、会画画,还能拉一手好胡琴,宣传队选人时第一个就选中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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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抗大的第一任校长27军第一任军长聂风智

来宣传队前,部队首长交给我的任务是“以文为枪”。当时,宣传队只有十几个人,虽然都有些爱好,但要排演文艺节目实在困难。我一天到晚琢磨着“以文为枪”这句话,受当地皮影戏启发,我想到了尝试制作“土电影”。

一天晚上,我找来一个放大镜,固定在硬纸壳上,再用煤油灯光照射,室内墙上立马映出了玻璃幻灯片。在抗大修械所工程师的帮助下,经过反复试验,最终制成了以汽灯为光源的铁制幻灯机。后来,我又对幻灯机进行了改进,研究出了同时放映一静一动两幅幻灯片的方法,让十分宝贵的战地照片和我画的美术画成了会动的“土电影”。

这个“土电影”,在胶东抗日根据地是首创。抗战期间,我虽然没当成杀敌英雄,但凭自己发明的“土电影”,当选为屈指可数的胶东抗大模范工作者。

胶东八路军有12个主力团,13团的团长叫聂凤智。他是胶东抗大的第一任校长,打鬼子灭汉奸有勇有谋,胶东最有名的大汉奸赵保原,就是被13团的部队击毙的。后来组建的华野9纵、27军,源头就是这个13团。

1945年8月,日寇无条件投降后,胶东抗大宣传队奉命调入华野9纵文工团,我的任务仍然是搞“土电影”。因为要搜集制作“土电影”的素材,我经常下部队到火线,时间久了,心里萌生了一个念头,有朝一日,能当上一名战地记者该有多好!

1950年10月,凭着在济南战役写的一篇战地新闻《七斤月饼》,我被调到27军《胜利报》社。没多久,27军奉命参加抗美援朝,我跟随一线作战部队入朝,成了一名副其实的战地记者。

(3)

抗美援朝十分仓促。1950 10月1日,美军越过了三八线,10月8日,金日成请求毛泽东出兵援助,中国迅速组建了人民志愿军。10月19日晚,彭德怀率领志愿军先期部队跨过鸭绿江,进入朝鲜北部地区。10月25日,不到一周,抗美援朝第一次战役就打响了。

27军接到自江南北上命令的那一天,正好是新中国成立一周年庆祝日。当天夜里,我随27军部自浙江平湖乘火车到了山东的泰安。在泰安集结待命一个月,整个部队像在闷葫芦里闷了30天,直到11月1日下午,才接到继续北上的命令。

那清一色的闷罐车,像是被憋疯了,喘息着,呼啸着,吼叫着,无论大小车站,一路不停,昼夜向前飞奔。

我所在的闷罐车厢,尽管全是27军政治部营职一下的官兵,但这是到哪里去,又干什么去,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一切只能凭猜测。车厢里的唯一光亮是两盏马灯,晃来晃去的晕光,让闷罐车厢越发出奇的安静。

闷罐车到了山海关停下来,一名通信干部送上来一份密封文件,铁门又很快关上了。车过山海关,这才传达了中央军委10月27日16时的密电令:27军出兵朝鲜作战。

消息一经公开,闷罐车厢里像是炸来了的热锅,大家热烈地讨论起来。我清晰地看到,官兵们的脸上挂着不光有亢奋,还有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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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佑杰(右)和战地记者史云

唯一的马蹄表的时针已经指向了22点,照纪律规定该熄灯睡觉了,可大家让尿憋的无法入睡,都在等停车方便过后再入睡。好在车厢内没有女同志,实在憋不住了的,干脆走到车厢铁门前尿起来。人人都知道这样不雅,可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

“咣当咣当……”闷罐车终于在一个隧道里停下来,大家有10分钟的方便时间。忽然,后面车厢底下有女兵在大声喊叫:“喂!请自觉一点,车下有人哪!”

喊声最响的是巴木兰。巴木兰是我在军文工团时的战友,事后她对我讲,文工团是男女同乘一个闷罐车厢,腼腆的女兵苦于无处小便,实在坚持不住了,有的竟盖着大衣,褪下棉裤,坐在自己的包裹上,让小便慢慢渗进包裹里的衣服上。

当听到车门被打开后,女兵们便纷纷下车,四处寻找方便的地方。隧道里的站台很窄,不时还有手电晃动,女兵们就齐呼啦钻到了火车底下。

车厢里的男人见女兵们下车了,迫不及待拥到车厢门口,对着门外尿了起来,都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哗哗”的尿声如水龙头一般。

最后一拨还没尿完,前面传来了开车的口令。火车下的女兵们一听急了,赶忙朝车门跑来,因为害怕掉队,就迎着骚气熏人的尿液登车。然而,七八位正在小便的男人,一时又刹不住,只好边尿边提裤子,硬是将半截尿憋了回去。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个个佯装什么事也没发生,引得车厢内一阵哄堂大笑。

巴木兰天真活泼,有什么话都愿意和我说。车到安东,她依旧忍俊不禁,笑着和我说起这件事。我听过后,却半点笑不起来。因为凭多年的战争经验,我已经察觉到出兵朝鲜,将比八年抗战与三年内战还要残酷。

(4)

部队一到安东,马上进入了临战状态。相对于一般人,我们这些老兵视战争为老生常谈,因为战争的血腥与生死见得太多了。但有一件事,却令人十分惊讶。部队下了十分严厉的命令,彻底消除“人民解放军”的痕迹,摘下帽徽,取下胸章,抹掉装备上的所有徽号,收缴部队番号的印信。这在中共军队的历史上,实属罕见。

许多官兵想不通,我也想不通。那帽徽上的“八一”五星,胸章上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字样,是新中国军人的标记,现在是替别人打仗,他娘的牺牲不说,连自己的部队的标记都没有,这是打的哪门子的仗。

可军令如山,骂归骂,命令还得执行。我索性瞒过军政治部的首长,冒着受纪律处分的危险,私自带上了七把刻刀和两块刻板。我有我的理由,打仗少不了武器,一线部队的武器是枪炮,我的武器除了笔就是刻刀。

11月4日,部队到达了鸭绿江边的安东。当时,第一次战役已在西线打响,晚8时整,27军指挥所率80、81两个师乘火车进入朝鲜。因发现东线山区也有美军向北推进,部队又奉命撤回安东,再乘列车于12日下午7时到达临江。

这时,27军的79师后卫变前卫,我跟随79师,跨过鸭绿江上的一座水泥大桥,第二次进入朝鲜,去对付东线北进的美军。部队冒着风雪,经过一夜的急行军,于黎明前到达朝鲜的中江镇。

中江镇是一个群山环抱的大村子,坐落在在南北走向的公路边。这里是北朝鲜最冷的地方,气温最高达零下43度。但志愿军的到来,让冰冷沉睡中的村庄沸腾了。男女老少个个喜笑颜开,热情帮助部队搬东西,腾房子,烧开水,烤棉鞋,唱歌跳舞欢迎志愿军。

天放亮后,为了防美机空袭,部队吃过早饭一律到村边山上隐蔽休息。我所在的七连指导员关心我,说我是军部记者,是在村里继续休息,还是去山上隐蔽,由我自己定。我觉得部队第一天秘密入朝,离东线的敌人还远着呢,美军的飞机也不一定来。于是,决定先在房东的热炕头睡一觉,再到山上去隐蔽。

正当我酣睡之际,屋外传来房东大娘一阵惊恐的呼喊声:“旁空!旁空!扁机瓦扫,扁机瓦扫,帕里帕里卡!”。

入朝前,政治部朝鲜常用语培训抓的紧,所以我听得懂房东大娘的喊声:“防空!防空!飞机来了,飞机来了,赶快跑啊!”

我立即警觉起来。入朝前夕,我在鸭绿江边曾目睹对岸的新义州瞬间被炸成一片火海,深知美机的猖獗与厉害,便急忙跳下土炕,顾不得拿背包和大衣,提着手枪就往外跑。

趁着美机转弯之机,我一口气跑出了村庄,在积雪的河滩上匍匐前进,钻进两堆灌木丛中后,我一动不能动了,已经没有力气再跑了。

我仰望天空,庆幸自己逃出了轰炸圈。不料,一架美机朝我俯冲下来,它一抬屁股,几发炮弹带着刺耳的声音就下来了。美军的飞机为了制造恐怖,特地在炸弹上安装了风哨子,炸弹一出弹仓,“呜呜”的刺耳声响彻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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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佑杰的木刻作品《美机轰炸》

我懂防空知识,落在远处炸弹的是长的,落在近处的炸弹是圆的。经验告诉我,其中一发炮弹会落在我的南侧。跑是来不及了,我立即向北打了一个滚儿,脸面朝下,闭上眼,张大嘴。心想,该死该活就这么着了。

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过后,我随即被沙土活埋了,只觉憋得喘不过气来。等奋力从沙土里抬起身来,才知道毫发未损。我抹掉脸上的沙土,发现身边一米多处被炸成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如果不打那个滚儿,我的命就丢在河滩上了。

敌机飞走了,整个中江镇都在燃烧。我想起房东屋内还有我的刻刀和刻板,便急忙向镇中跑去。路上正好碰上了七连通讯员小刘。他刚才去房东家没发现我,便带着我的东西出来找我。他说,早饭后,指导员再三交代他要保护好我的安全,接着就和连长到镇北面营部开会去了。我一听顿觉凶多吉少,立即同小刘向镇北烟火弥漫的营部住处奔去。

天哪,灾难的惨状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营部的住房已成了废墟,来三营营部开会的各连连长和指导员,加上营部的领导和通讯员,总共20多人,除教导员负重伤被抢救出来外,其余全部壮烈牺牲,而且都被烧得面目全非。

小刘冒着还在燃烧的木屋,在惨不忍睹的死人堆里找到自己的指导员,跪在雪地里嚎声大哭。说自己没有保护好指导员,还不如自己死了算了。

出征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沾襟。这句古诗用在这里,再恰当不过了。

(5)

这时的中江镇里已不见人影,悉数被大火烧成一片废墟。面对美军的凶残,部队官兵除了悲伤就是仇恨,恨不得几步跨入阵地,与美国鬼子对打厮杀,为牺牲的战友报仇雪恨。

27军预设的阵地在长津湖一带。掩埋了牺牲的官兵,在冰天雪地里,部队又开始了夜行军。

我跟随7连进入狼林山脉后,雪更大了,风更狂了,酷冷达到了滴水成冰的程度。路上每个人都成了雪人,浑身上下白花花的,连眉毛胡子上也结了冰凌。我很幸运入朝前发齐了棉装,可有些官兵仓促入朝,未来得及领齐棉帽、棉鞋和棉手套,行军中吃了大苦头。

7连的许多官兵脚上穿的还是力士胶鞋,由于急行军两脚有热气,开始雪花落在鞋面上化成水,继而又结成了冰,最后双脚、袜子和鞋冻在一起,走起来“嘎嘎”作响。脚面皮肤皴裂后,鲜血再顺着冰碴缝隙往外渗,直到第二天拂晓宿营,才看到胶鞋上有一片淡红色的花纹。

行军途中休息,一个江苏籍的战士站在冰冻的路上一动不动,结果力士鞋就与冰雪地面冻在一起。待开始行军,他用力一抬双脚,鞋帮与鞋底分了家。还没有一分钟,袜子与地面又冻在一起,他再一抬脚,袜子也冻在地上了,露出了两只光脚。

一位原国民党军起义的四川籍老兵,胡子上结了冰凌,他嫌冰凌碍事,用手往下一捋,竟连胡子带皮全扯了下来,痛得“嗷嗷”直叫。

16炮团2营的一个炮兵,出发前习惯性地去摸摸迫击炮身,手掌瞬间被粘去了一层皮,当时他还觉不出来,停了一会儿才疼得龇牙咧嘴。

行军还好说,苦的是雪山露营。当时,每人只有一床薄棉被,一床小棉褥子,一件棉大衣,还有一块防雨布,根本经受不住高山严寒的侵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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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佑杰的木刻作品《露营》

第一次露天宿营,随军摄影记者史云问我怎么睡,我对他讲,打通腿,睡一个被窝。我们在避风的雪地上挖出一条雪槽,垫树枝树叶,铺上雨布和褥子,俩人头靠着脚,背靠着背,屁股贴屁股,再盖上两床被子和另一块雨布,最后用各自的大衣蒙住头。开始,还能听到风雪的呼啸声,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仿佛全身都进入了冬眠状态,一直到听见有集合号响才醒来。

我入朝后的第一幅木刻作品叫《宿营》,里面刻画了两位冰天雪地里宿营的志愿军,一个说的是我,另一个说的是史云。

(6)

露天露营最苦的是配合27军作战的炮兵16团。

炮团运炮全凭战马,榴弹炮用10—15匹马拉,野炮用6—8匹马拉。若失去了战马,大炮寸步难行,所以炮团的官兵拿着战马比自己还要紧。

一天夜里,炮团刚爬上一个山顶,天就亮了,为防美机空袭,只好在树木稀少的山顶露营。战马休息也需要伪装和保暖,官兵们找来松树枝叶搭在战马的身上,可是战马觉得不舒服,一会就把松树枝叶都搂掉了。无奈,战士们只好把自己的棉大衣反过来披在战马的身上,再拆下自己棉被的白布里,将棉大衣绑在战马的身上。结果,这次高山露营,战马安然无恙,但却冻伤了100多名官兵。

部队继续昼宿夜行。一天夜里,七连刚要过一座桥,却被炮团的大炮挡住了去路。我走向前一看,一门10匹战马拉的榴弹炮停在那里,原来一匹枣红马的前蹄陷进了桥缝,大炮进不得也退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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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朝后的孙佑杰

奔赴长津湖,十万火急。唯一的办法是将这匹战马枪毙,再换一匹备用战马。炮兵视战马为“无声的战友”,怎么也不忍心朝战马开枪,只好请步兵开枪。步兵不管这一套,一位班长拔枪就要打。这时,旁边几名炮团战士冲过来,护着战马的头对步兵说:“战马也是人,你有能耐,朝老子开枪。”

步兵班长得令在先,也是不依不饶:“你以为老子不敢哪,贻误军情,和这匹马一样,照样枪毙。”

眼见炮兵和步兵要打起来了,炮团的值日军官赶紧上前喝退了炮兵战士。

一声枪响,战马倒地毙命。炮团的战士哭了,一个高个子大脸盘的炮兵抱着战马的脖子,边流泪边自语道:“我们一起南征北战好几年,可来朝鲜还没打一仗,你就牺牲了。”

炮兵部队有个传统,即便再饿也不吃自己的战马。毙命的战马刚被移走,几名步兵就拿着刀来砍马肉,那几名炮兵护住战马不许砍,哭着大骂:“他妈的,你们步兵心太黑了,让狗叼走了,啊?”

愤怒的炮兵赶走了步兵,然后用雪把战马埋了,齐刷刷敬过军礼后,才含着泪离开。等炮兵走远后,步兵又把战马扒出来,踢里咔嚓,一会儿的功夫,那匹肥壮的战马只剩了一堆骨头架子。

我愣愣地站在一边,看着眼前的一切,心在流泪。这个战争,让人心变得无情,又十分的柔弱。

炮兵16团自1946年成立后,一直配合27军作战。团宣传股长叫张采正,是我读文荣威联中的同学。入朝后,他带工作组下到炮团2营,那匹被枪毙的战马就是炮团2营的。

行军路上,张采正对我说:“炮兵的生活比战马还苦,自己挨饿也不能让战马挨饿。有个战士实在饿极了,偷吃了一把喂战马的生黄豆粒,不但吃坏了肚子,还按规定受到了纪律处分。”

(7)

很少有人知道,我这个年龄的人当初的理想是什么?打完仗,过太平日子,能吃上饱饭。打日军是这样,三年内战和抗美援朝也是这样。部队的战士绝大多数是农民,想法很朴素,也很真实。

部队除了打仗,吃穿也是少不了的。可在朝鲜,打仗难,吃穿更难。起初,先头部队入朝,当地老百姓杀猪宰鸡,捞大米干饭,有的还拿出高丽参和黄酒招待志愿军,到后来,连朝鲜人不稀罕的土豆也稀缺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美军更懂得这个道理,它的飞机专门打运输部队的火车和汽车。27军仅有的15辆汽车,入朝的第一天就报废了12辆,剩下的3辆也没有按时到达预定位置,几万人的后勤运输线一时被完全切断了。

这时,饥饿难耐的官兵到了宿营地,以连、排为单位自行到附近村里寻找食物。只要找到能吃的东西,什么都拿,能拿多少拿多少,顾不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了。

一天早晨,部队在一个山村宿营。为了跟当地人学朝鲜话,我带上手枪独自进了村里。可家家户户“空舍清野”,不用说吃的,连个人影也不见。我接连进了几户人家,都是房门紧闭。

突然,听到不远处有志愿军在争吵,走过去才明白,原来七连司务长发现菜园地窖里有土豆,便通知各排来领土豆。来领土豆的战士中,有一位分管连队群众纪律,他见老乡不在家,坚决不同意。

这位战士的理由很充分:“我们志愿出兵,朝鲜的一草一木都不能动,随便拿人家的土豆,这是违反群众纪律。”

另一位战士不服气:“你拿纪律当饭吃啊,吃饱了肚子好去打美国鬼子,打败美国鬼子是最要紧的纪律。否则,我们来遭这个罪干啥?你说来这鬼地方干啥?”

事务长见我来了,就把难题抛给了我:“你是军部的战地记者,你来决定吧。”

起初,我也是犹豫,可面对饥饿难耐的战士我犹豫不得。我对那位分管群众纪律的战士说:“现在让大家吃饱肚子是头等大事,土豆可以拿走,但要给老乡留下借条。”

部队离开之前,文书在一块木板上写下了连队的番号和拿走土豆的数量与日期,牢牢地插在了土豆窖子上。长津湖战役结束后,事务长专门来到这个村子,当面向老乡赔偿道歉。但我要说,白拿白吃了的也有,因为这是战争,是一场异国作战。

经过10几天的长途跋涉,27军终于出敌不意到达长津湖畔的预定作战地区,将“北极熊团”(美军第7师31加强步兵团)死死围住了。这个时候,我奉命回到了军部的报社。

11月27日,长津湖战役打响。打到第三天,我冒着鹅毛大雪走了10多里夜路,循着电话线,好不容易找到了27军指挥所。

军指挥所设在半山坡上的一栋草屋里,除了一位值班参谋和两位哨兵外,其余的人都在屋里睡觉。草屋里外两间火炕上,躺着军长、政委和司、政、后的部门首长,以及参谋警卫和房东老乡30多人,人挤的像是沙丁鱼罐头。满屋都是沉沉的呼噜声,一番几天几夜都没睡觉的样子。

借着昏暗的马灯,我费了好大劲才挤进一只脚,可引来一位朝鲜小女孩烦躁的喊叫声。小女孩一喊,我的睡意没了。

我来到外间和值班参谋聊天。我问值班参谋,军指挥所为啥这么安静。值班参谋说,部队冻伤过万,冻死上千,攻击伤亡也很大,而且弹快尽粮已绝,只有等20军赶来增援,才能继续发起进攻。

我又问值班参谋,哪个部队打的最惨。值班参谋说,你去新兴里的80师吧,这个师打得十分惨烈。

草屋外面有个喂牲口的草棚子,棚子底下有个大草筐,我钻进草筐里迷瞪了一个多小时,天刚亮就去了80师在新兴里的阵地。

在80师,我走了几个阵地,走一个心就咯噔一下子。眼前活生生的景象告诉我,英勇的27军已经无力再战了,部队根本打不动了。

阵地上的战士们饿的眼睛冒光,见美军也停止了反击,纷纷到庄稼地里扒开厚厚的积雪,寻找老百姓收割时落下的一些谷穗,捡到了的直接放进嘴里嚼吞,捡不到的只好回来喝冰水充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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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冰雪水的志愿军战士

我的老战友戴庆奎的那个连队,断粮整整一周了。部队饿疯了,为了保持战斗力,每天都要派人去抢回几个美军尸体,用刺刀割下美军尸体腿肚子上的肉,再用火烤一烤,半生不熟的,闭上眼睛,胡乱咽下去了事。

戴庆奎还对我讲过一件事,我至死都不会忘记。

连队发起冲锋前,有位战士对连长说:“连长,我不怕死,你让我吃顿饱饭吧!填饱了肚子,我好有劲去杀美国鬼子!”

刚烈的连长转过身去,他哭了!因为他和战士们一样,也是几天没吃东西了。

戴庆奎已经去世多年,这位战士的名字,我至今没有查到,是牺牲还是健在,已经不得而知了。

长津湖战役,27军消灭了“北极熊”团,将美一师也赶出了咸兴。部队占领咸兴后,后方才送来了炒面和牛肉干,炒面只够吃一顿,牛肉干每人一小包。那牛肉干是宝贝啊,这是入朝一个多月来,第一次吃到祖国运来的肉食。我舍不得吃哪,每次只口含一小片,像吃糖块一样,用口水化着吃。

(8)

抗美援朝第五次战役后,中美双方开始谈谈打打、打打谈谈。这期间,我的眼睛出现了问题。因为长期在一线阵地采访,眼睛被美军炮弹散发的氧化亚氨气体熏坏了,去后方医院治疗也不见好转,不仅疼痛流泪,夜里无法入眠,连稿子也看不清,部队只好安排我回国治疗。

第二天晚上,我乘坐后勤部的汽车到了鸭绿江边。眼看就要离开朝鲜了,我请司机停车,独自一个人徒步走过了鸭绿江大桥。

站在大桥上,我瞭望南北,朝鲜这边一片沉寂,对岸的祖国灯火辉煌。就这么一江之隔,却是两个决然不同的世界。

在回国住进野战医院,我的眼睛得到了彻底治疗,这时(1952年10月)27军也奉命回国。后来,我调到了济南军区的《前卫报》,先后担任编辑、编辑部副科长。

四面荷花三面柳,半城山色半城湖。济南是一座美丽的城市,但留给我的却是战火的记忆,我想起了济南战役时采写的《七斤月饼》里的主人。

一个周日,我提着七斤月饼去看这户人家。女主人说,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这七斤月饼的事呀。我说,我怎么会忘记呢,这《七斤月饼》让我成了一名战地记者。女主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如果能不打仗,国民党不用说拿走了7斤月饼,就是拿走70斤我也认了。

人们没有喜欢战争的,尤其是平头百姓。

这个战争,不仅是在战场你死我活,它的后遗症也延续到了和平时期。

我的堂兄孙佑国,抗战期间就加入了地下党的外围组织,国民党占领烟台前,成为一名正式地下党,以做生意为掩护,暗中收集情报。1949年春天,他又秘密去了青岛,利用在烟台的老关系,成功策反了多名中统和军统特务,得到了许多机密情报。

可新中国成立后,在接二连三的运动中,他硬被说成“特务”。堂哥不服气,去了北京国家公安部,找到当时的单线联系人写了证明材料。但组织上说,个人取的证明材料不算数,材料被要去后又莫名其妙“丢失”了。明摆着,这是一桩人为的冤案。

鸭绿江告诉你:一名志愿军战地记者亲历的抗美援朝

孙佑杰创作的《鸭绿江告诉你》

1979年,我转业到《烟台日报》任副总编辑,堂哥的冤案还是没有得到平反。经过上百次的采访,我以堂哥为原型,创作出了中篇小说《策反者》。知情人一看就明白,我是在为堂哥喊冤屈、鸣不平。当时,作为享受副厅级待遇的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别的无能为力。

这起冤案惊动了党中央。1984年,在《策反者》出版之前,堂兄的冤案终于得到了平反昭雪。中纪委在批示中说:孙佑国同志错误地被关押20多年,经有关部门审查给予平反,请按中央有关政策,剔除档案中不实之词,尽快地恢复其组织生活。遗憾的是,堂兄还未等到恢复党籍,第二年便去世了。

堂哥的去世,让我顿生感悟,历史的真相是何等的重要,个人抑或军队与国家也无不如此。我不由得想起了远去的朝鲜战争,想起了作为随军记者所亲历的那一幕幕。

早在1953年,我就开始动手写抗美援朝实录,可写了3万字就打住了。因为那个时候,你只能写高大上,鲜为人知又活生生的事不能写,写了也无处发表。不能讲真话,那就保持沉默,这是我的处世哲学。

1995年,我正式出版了《鸭绿江告诉你》。

(9)

1996年,我应邀去韩国访问。站在板门店的“三八线”上,遥望着北部朝鲜,我百感交集。

我想起了入朝第一天的大轰炸,想起了那匹被枪杀的战马,想起了冲锋前要吃顿饱饭的战士,想起撤回“三八线”时自己摔进深沟差一点要拔枪自杀,想起了随“尖刀团”穿插被包围死里逃生……我也想起了平生的第一个恋人,一位十分俊俏的朝鲜族姑娘。

1951年秋天,27军奉命将金城防御阵地交给67军,转移到元山的马转里休整。我下连队采访,房东金大爷家,除了金大娘,还有一位17岁的姑娘。

姑娘一身白裙子,脸上总是挂着甜甜的笑,一有空闲就给大家唱歌跳舞。熟悉了,我们就喊她“甜姑娘”。

“甜姑娘”原本住在里间,为了让我安静写东西,她就搬到了外间,和父母睡一起。

鸭绿江告诉你:一名志愿军战地记者亲历的抗美援朝

长津湖战役胜利后的孙佑杰

一天,金大娘得了重感冒,苦于缺医少药,“甜姑娘”来找我。我让文书买来当时十分稀罕的一只鸡蛋,用家乡姜丝炒鸡蛋加发汗的土法,治好了金大娘的感冒。打这以后,“甜姑娘”对我更有好感了。

一天上午,我将洗好的手绢晾晒在院子里,下午取时上面多了一行歪七扭八的字:“最可爱的人”。我一看就知道是“甜姑娘”绣的,因为这五个汉字是我教给她的。这让我心潮激荡。

“甜姑娘”是我入朝后见到的最漂亮的一位朝鲜族姑娘。她身高一米六的样子,身高与三围的比例恰到好处,乌黑的短发,面色像金达莱花白里透红,一双大眼睛,一对小酒窝,在我这个记者加美术人的眼里无可挑剔。

当时的朝鲜有“三多一少”,老人多,小孩多,年轻媳妇和姑娘多,年轻男人都上了前线。朝鲜姑娘追求爱情大胆泼辣,这或许是一个因素。可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那么多优秀的志愿军官兵,“甜姑娘”单单喜欢我,说明她有自己的爱情思量。

我也打心里喜欢“甜姑娘”,可我身处战场,说不定今儿活明儿死,不说一线官兵,光27军部的战地记者就牺牲了三位。即便是幸运活下来,部队有铁的纪律,国家也有政策规定,光明正大地和一位朝鲜姑娘结婚,难上加难。你不和人家结婚,那叫玩弄女性,绝没有好下场。

我只有把看似平常的爱情埋在心底,可“甜姑娘”她却“埋”不住了。

我离开金家的前一天晚上,依旧写稿子到深夜,钻进被窝后却燥的不行,“甜姑娘”知道我两周的连队采访就要结束了,她把火炕烧的“滚烫”。

翻来覆去之际,“甜姑娘”轻轻推门进来了。这是熄灯后,“甜姑娘”第一次进我的房间,可她只是站在炕边,不说一句话。我赶紧坐起来点上松油灯,一看她已经脱去了外衣,只穿着细线背心和短裤,身体几乎裸露在我的眼前。明摆着,这是以身相许。

一瞬间,我像被一股电流击打过,整个身体火烧火燎,发热膨胀。那时我25岁,生气勃勃,精力充沛,人家以身相许,我怎能不动心。可我不能娶人家,那就不能玷污人家的清白。我咽了一口吐沫,下炕给她披上了自己的军大衣,劝了好半天,才将她劝出了房间。

“甜姑娘”到了外间,我听见金大娘问她:“说话了?”

我明白朝鲜语“说话”在这里的意思,它是同床交欢的代名词。“甜姑娘”没吱声,但我能听到她低低的哭声,金大爷和金大娘也不住的叹气。

第二天早上,我去连队伙房吃过早饭就要回军部了。回来告别时,金大爷、金大娘依旧待我很热情。金大娘拉着我的手说,她的儿子在人民军里当班长,四次战役刚开始就牺牲了,她是真心希望我能做她们家的儿子。

我流泪了,感动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27军牺牲的三名战地记者中,我与王志中最要好,得知他牺牲了,我也没有流泪,当时心里只有仇恨。可在远离战场的后方,我却被金大爷一家感动得一塌糊涂。

“甜姑娘”没有出来送我,但透过木窗棂子的薄纸,我分明看到她在坐在窗前的身影。

自朝鲜战场归来的人,记得最清、说的最多的是“三八线”、长津湖和上甘岭,但我心里比别人多了一个地方,北朝鲜元山的马转里一带。这里有“甜姑娘”的家乡。

人的初恋刻骨铭心,一生也不会忘记。我今年94岁了,只要一想起朝鲜战争,就自然会想起这位“甜姑娘”。

(10)

回国后,我调去济南军区《前卫报》社。远离了朝鲜,远离了战场,可除了编稿子,心根本无法安宁下来。夜里很难入眠,有时要靠服安眠药,直到遇到了我现在的妻子。

我妻子烟台人,自小相貌出众。5岁那年,日军下乡扫荡,那个日军头目见她长得俊俏,不容分说要把她带走。她的母亲苦苦哀求,给日本人跪下了,好说歹说,才将人要了回来。

妻子长到10几岁时,人更加标致了。一位来烟台做生意的香港老板相中了她,执意要带她到香港读书,等长大了好给他当儿媳妇。这个诱惑力太大了,尤其是对一个乡下人家的普通女子。可妻子不图荣华富贵,很有主见地谢绝了香港老板的美意。这件事传开了,许多当地人慕名来追她,她依旧婉然谢绝,既不给人家难堪,也不给对方留下念想。

我参加朝鲜战争前是正连级军官,来到济南军区后升为副团级少校军衔,热心人介绍的女朋友自然不少,不是我高不成低不就,是我心里一直想着异国他乡的“甜姑娘”。

我妻子虽是乡下女子,身上却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气质。说来也巧,她长得和“甜姑娘”十分相像,皮肤白里透红,浅浅的小酒窝,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连走路的姿势也相差无几。我们是一见如初,如初一见。她自烟台来到济南我身边,平复了我战争岁月落下的焦躁与不安,填补了我思念异国恋人而终不能得的空白。

领结婚证书前,妻子问我,我看上了她哪一点。我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说了自己在朝鲜战场的那段恋情,说她就是我心目中的中国“甜姑娘”。妻子没有生气,反而说她喜欢的就是我这一点,坦诚实在,做人做事有自己的标准。

结婚后,我把对朝鲜“甜姑娘”感情全部给了我妻子。我很庆幸当时自己没有越轨,没有违反军纪,没有毁坏名声,否则,幸福不会来到我身边。

1995年,我70岁那年,根据当年在朝鲜的战地日记和采访手记,出版了21万字的《鸭绿江告诉你》。

《鸭绿江告诉你》出版后,《烟台日报》刚连载,有人写信给27军告我,说我侮辱丑化人民志愿军,想禁止这本书。27军下令政治部成立了一个专家组,对书进行“地毯式”检查,最后的结论是书很真实,在细节上没有杜撰的地方,看后感人肺腑,催人奋进。

在南北朝鲜,最先关注这本书的是韩国人赵纪贞。赵纪贞是木浦大学的中文教授,他将《鸭绿江告诉你》翻译成韩文,这是韩国出版的第一部中国反映朝鲜战争的书。赵纪贞还力主韩国出版商,邀请我去韩国访问。

接到韩国方面的邀请,我有些犹豫,因为我们曾是你死我活的敌人,况且我还是一名志愿军。可去了一看,不是那么回事,人家对我很友好。不光木浦大学的赵纪贞、林春城和金衡模三名教授去迎接我,韩国议员金弘一也会见宴请了我。

金弘一的父亲金大中,有 “亚洲的曼德拉”的声誉,在韩国李承晚、朴正熙、全斗焕独裁期间数度入狱,但从未放弃民主斗争。我访问韩国期间,金大中已被竞选为韩国民意总统。金弘一先生对我讲,他父亲金大中说不是因为临时外出,也一定会接见我。

我问木浦大学的三位教授,我曾是你们的敌人啊,你们为什么还这么欢迎我。林春城教授说,我写的朝鲜战争真实感人,韩城的四家报纸发表文章评价说,从来没有人这么写朝鲜战争。

在光州岛,《光南日报》社政治部长李泰熙接待了我。他当着我妻子的面,问我记得最老的朝鲜语有哪两句。我说,一句是“旁空!扁机瓦扫,帕里帕里卡!”,另一句是“最可爱的人”。记者出身的李泰熙追问原因,我回答他说,因为第一天入朝我差点被美机炸死,“最可爱的人”的朝鲜语是“甜姑娘”教给我的,我怎么能够忘记哪,来生也不会忘记。

鸭绿江告诉你:一名志愿军战地记者亲历的抗美援朝

韩国木浦大学中文教授赵纪贞采访孙佑杰

事后,赵纪贞教授讲,我讲这些话时,我妻子流泪了。第二天,《光南日报》把我说的话写成文章,连同照片一起登载到了文化副刊上。

金大中在当总统前,曾担任过韩国海运社社长,开车送我去板门店“三八线”的洪乘斗先生,时任韩城海运分社社长。洪社长见我十分伤感,想调剂一下氛围,好意为我拍一张纪念照,可任凭他怎么调动,我打死也没有半点笑意。

我和“甜姑娘”的恋情,许多韩国人都知道,洪社长自然也知晓。他将我妻子拉到一边,意思是让我一个人在那里好好想一想我牺牲的战友,想一想我那一别再没有音信的“甜姑娘”。

当年,我自朝鲜战场回国,途经鸭绿江大桥时,满脑子是炮火连天,是牺牲的战友,是那位“甜姑娘”。想着自己怎么就活着从战场上回国了,自己早该死了。

我今年95岁了。现在,我想的更多的是金弘一议员与我道别时说的一句话:我们请你来,是因为你尊重历史,心底干净,也是为了更好地反思自己国家的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

初稿于2019年3月5日

定稿于2020年7月6日

【孙佑杰简介】:山东省文登人,生于1926年3月,18岁参加八路军,历任八路军胶东抗大宣传队员,华野9纵文工团团员,中国人民志愿军27军正连级战地记者,济南军区《前卫报》少校副科长,华东石油学院政治部军代表,《烟台日报》副总编辑,离休后荣获“全国关心下一代工作先进工作者”等荣誉称号。

(注:文字已经孙佑杰前辈校阅,转载请注明作者信息和出处,违者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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