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鹿 | 无声无竹(节选)

  • 小编 发布于 2019-12-08 12:12:15
  • 栏目:情感
  • 来源:青春文学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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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鹿 | 无声无竹(节选)

无声无竹(节选

文 | 栗鹿

我的童年起源于一片潮湿、松软的竹林。它与我家因一湾浑浊的小河相隔开,虽然极近,但感觉上极悠远。竹林的夜晚常有不知名的鸟儿停留在最高的枝头,彻夜鸣啼。我至今仍然记得一到晚上它就“咕——咕——”叫着,那种声音明显有别于村里其它鸟儿,沙哑而绵长。似乎经历了长途跋涉,带着异乡的疲惫与苍凉。爷爷说它是从西伯利亚来的,要去更遥远的南方过冬,可能中途掉队了,迷失在这片竹林。对我而言,西伯利亚意味着世上最冷的地方。我从未看清它的样子,幽暗的剪影中只见一双细长的腿,沉默的时候就低着头,我猜它睡了。

我家住在村子的边缘地带,向外走已没有人家,再往远处流淌着更大的河流。我很早便感触到村庄的落魄和腌臜,人们喜欢把一切都倒进河里,小生灵相继死了,只剩龙虾在里头苟活。我不喜欢村子里的鸡叫,不喜欢遍地的鸭群和粪便,更不喜欢一日三餐,上学下学。凡是日常的,我都反对。凡是未知的,我就去探索。我尤其喜欢过了石桥去竹林,那边是另一个世界。

早春时,我常和爷爷去挖笋。虽然春笋没什么营养,但确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尤其与家乡的一种叫做“腌鸡”的咸菜交融在一起时,最为珍贵。嘴馋的时候,我总是点名要吃腌鸡闷笋。直到现在回味起那种鲜极,膝盖骨那里总还是酥麻麻的。

下雨天,竹林更添一份神秘,就连过路的小蛤蟆都要多长出几条腿。我能听到竹笋萌发的 “嘶嘶”声。雨后,干脆的“嘶嘶”会变成润泽的“啵啵”,若此时摘得,春笋常裹挟一层清新的土,能将春笋的活力保存至下锅之时。每当我和大人说起这种声响,他们都会露出鄙夷的表情:怎么可能听得到?他们不相信我能听到他们听不到的声音。人们听不到春笋的萌发,就像听不到冬衣里裹挟的饥饿,也听不到骨骼的发育,更听不到阳光燃烧尘埃时的战栗。

但我不是独独一人。那天我正和表姐挑花棒。她小小的手抱住一整摞花棒,倏地一放,彩虹般的花棒散倒在桌面上,它们交互重叠,错综复杂。只有孩子有玩花棒的决心。表姐刚入门,很快败下阵来。而我玩得熟练,每次都用手指按住花棒的一端,施以适当的力,让其翘起、轻跃至我手中。花棒越来越少,再次轮到表姐时,只剩寥寥几根。她紧紧捏着花棒,努力思考形势。忽然咔嚓一声,她捏断了花棒,泪珠毫无征兆地从她脸颊一颗颗滚落下来。

“怎么了?”我问。

“太奶奶来了。”表姐回答。

我转身一看,并没有人。“她什么时候来的?”我又问。

表姐的神情倏忽一变,好像又看见了什么。我们牵着手下楼,表姐的手很凉,凉得不像夏日里的手。有什么气息蔓延开来,好像有人打开了仓库里那个发潮的米缸。靠近太奶奶的房间时,我们听见有人小声啜泣,我们看见一双干枯的脚,又看见小奶奶正在往那脚上套袜子。她在帮太奶奶穿衣服。

“那是寿衣。”说完,表姐脸上的泪痕也干了。她背对着我,向太奶奶走去,而我只看得见她密林般的头发,又听见她的发梢像花火一样团团炸裂开……后来我和表姐说起这段往事,她什么都忘了。她不记得挑花棒时太奶奶来见过我们。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发梢曾绚烂炸开过。她已把长发剪短,留了一个清爽的童花头,那是学生间流行的发式。从此我便知道,总是要腾空一些记忆,才能顺利生长,否则就会踟蹰不前。

在我认识的大人中,只有爷爷了解点内情。每当我说“啵啵来了”,爷爷便揪起小铲,挎上竹篮,带我去挖笋。春日尽时,无笋可挖,我还是跟着爷爷往竹林去。他说要砍一棵竹子,做一把弓。手起刀落之间,我听到竹节深处的声音。窸窸窣窣,像是有人在轻声说话。这时,巨大的月亮从竹林后头撞出来,那锋利的月尖只差一点就要刺穿我的额头。那棵最高的竹子晃动了一下,鸟飞走了。还有一只青碧虎忽然窜出林子,很快浮入小河。

“爷爷,好像有人。”

爷爷放下锋利的刀,轻声说:“他们”来了。

说话间,他带着我快步离开竹林。我的心跳得扑通响,隔着衣服都能看到它柔软的跳动,我只好紧紧捂着胸口不让“他们”发现。回到家中,爷爷对我说起竹林的隐秘。原来这片竹林里住着许多灵物,当人们看不见的时候,它们才出来活动。其中有一位竹节公主最像人形。传说万物丰润之际,她会顶开最坚韧的那棵竹子,从爆裂的竹节里出生,汲取春天的润泽之气。她诞生的光明会照亮整个竹林,所有的灵物都向往她带来的温暖。如果能亲眼见到竹节公主,就能许下一个愿望,什么都能实现。

“那我们为什么不去见见竹节公主?”我问。

“见不到。当我们背过身去的时候,它们才开始走动。否则就是静物。”爷爷说。

一早,爷爷已经把做好的竹弓放在我的枕边。竹弓散发着青涩的味道,分明是新做好的。爷爷是什么时候去砍了竹子呢?吃过早饭之后,我急着出去玩竹弓,彻底忘记了这件事。竹弓被锋利的刀削得很光滑,它的形状优美,就像天生如此。我捡了许多枯树枝作箭,将它们一支一支射入河中。我想象自己是一名战士,孤身面对着无数看不见的敌人。小河并没有因这些多出来的枯树枝而变得更浑浊,它们悄无声息地沉进深不见底的水中,不知所踪。一切都被黑暗所掩盖。

竹林里的灵物会看到我吗?当我听说这些仙人后,兴奋得数夜难眠,每次去竹林都格外上心,只要听到古怪的动静,我就背过身去,想象有一行小人路过这里,对着我的身影轻声碎语,指指笑笑。

夏天的夜晚,竹林里少了挖笋的人,总是特别宁静。村里的人喜欢聚集在村委会的小广场上看露天电影。在那里,他们有时会说起一个疯女人,我听入了迷,心思完全不在电影上。

“疯女人什么样?”

“疯女人有一张血红血红的大嘴,见了小孩就要吃。”

“疯女人为什么要吃小孩?”

“疯女人坏,专吃漂亮的小孩子。”

有人看着我,讪讪地笑。我哼了一声,完全不信这些说法。我见过他们说的疯女人。她从不与人说话,只顾自己走。不管什么天气,都穿着一身碎花连衣裙。时间长了,已看不出颜色。不知道她为什么流浪,又靠什么过活。她的眼神总是定定的,在寻觅着谁一样。等她找到了,说不定就不疯了。我心里如是希望。

电影散场后,人们并不各自回家,他们还想聊聊天。我家天井里就坐着好些乘凉的邻居。爷爷不常加入话题,他喜欢摇着芭蕉扇,帮我赶蚊子。吃过西瓜以后,我睡在大方桌上,一边听山海,一边数星星。那时天上还有银河,星子满满的,落到村子头上,但不能淹没了我们。困倦时,有人说起天上星宿的故事。他说一颗星星不小心走离轨道,变成一颗无用石,孤零零的,不能旋转也不能发光,只能在漫无目的的宇宙中流浪。我记得那人的声音又年轻又好听,不像是我认识的人。听着听着睡着了,醒来四下无人,眼前剩下一片天。星子满满的,已经淹没了我。我忘记了大方桌,只觉得天旋地转,好像泡在银河里,一翻身就要从万丈星空跌落下去。

不知怎么的,恍惚中我起了身,径直来到小河边。不知为何,那晚的小河出奇清澈,印出细碎如屑的星子。不知道那些垃圾去了哪里,抑或它们还没有被掷入河流?微暗中,我看到一个少年,他正在棕榈树下埋葬一只鸟。他身影模糊,看得出些许悲伤。

“它死了吗?”我问。

少年点点头。我们没有说话,我帮他一起掘土,一起为死鸟落葬。那是我第一次摸到死去的东西,像冰一样硬邦邦的,让人想不起它曾是水的模样。

当我回到屋子里,家人还在酣睡,他们不知道我彻夜未归,也没有发现我指甲缝里潮湿的泥土。时光里的秘密和死鸟一样被埋葬起来,无人知晓。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咕咕”的声音。后来我问爷爷,你知道竹林里的鸟儿去哪儿了吗?爷爷说,它回西伯利亚了。现在想来,那位少年的呼吸中似乎带着寒冷的芬芳。

晒谷子的季节里,人们异常忙碌,小河里的龙虾也躲了起来,竹林就更萧索了。许久不见疯女人,我担心天气冷了她有没有御寒的衣物,于是偷了妈妈的旧棉袄,藏在她经常出没的谷堆周围。几天之后,棉袄果真不见了。

待到贴秋膘时,我依然想念春天的腌鸡闷笋,无奈已经过了季,只能用冬笋代替。冬笋常带着苦味,我吃不来这种味道,嚼两下就吐出来。爷爷笑着说我嘴刁,就把剩下的冬笋和鲜肉、百叶结搁在一起,做腌笃鲜。我们心底知道,那种物候已经逝去,无论如何假装,都替代不了。

(全文请阅读《青春》2019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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